作者:韩少功
关于时间和历史。
吸引我的是对历史的不公正的描述。我想到的是,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始终自诩在这个信仰沦丧的年代,我保持了最基本的渴望,即自己对真理的信仰和追求。
但是蓦然地发现,原来真理在很多时候是被遮蔽甚至歪曲的。
时间在很多时候改变了很多东西,真理就在这样的改变中渐渐地沉沦,最后不为我们所知。
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本身到底有多少可信的成分?尤其当某种巨大的谬误成为某种共识的时候,
生活的世界本身还有多大的价值值得我们用对真理的信仰来继续和维持?
到底什么是真的?我们还能期盼什么?还能相信什么?
谁还敢说,时间就能证明和洗刷一切,历史和时间,就一定是公平的?
那一次艰难的夜行,山路泥泞,冷雨瓢泼,简直让人觉得已经在地狱里死过了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行也许会在回忆中逐渐变得轻松、有趣、回味无穷,甚至成为自我夸耀的资本。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位混上了官职的庸才,到任之时让人们惊讶和刺眼。但只要他把这个官一直当下去,若干年以后就可能让人们心平气和,一旦责令他去职,有些人反而会不习惯,甚至会为坐到台下去的他感到委屈。在这一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一次夜行,在数年前与数年后,已经味道大异;同一个庸才,在数年前和数年后,也已经是印象迥别。时间就是这样一个魔术师。它可以使苦难变得甘甜,可以使荒唐变得正常。它还可以抚平伤痕,融化仇恨,磨损心志,销蚀量知,甚至使真实消失无痕,使幻象坚如磐石。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是可靠的吗?公正的吗?以为善行都得善报而恶行都得恶报,这一套公平交易足尺实秤的市井规则,与一笔笔历史的糊涂帐有什么关系?
…………
事情就是这样:处于特定的时机,正义可能遭到践踏,谣言可能被奉为真理,诚实可能遭到唾弃,恶俗可能被奉为时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切好心人在这个时候只能接受自己虚弱无能和四处碰壁的"生不逢时”。但同样是因为特定的时机,不可一世的强权转眼间不攻子溃,众口一词的欺骗转眼间云散烟消,多少显赫逼人的风云人物不知不觉就成了垃圾,而多少智慧不凡的忠告穿过历史的岩层重新被人们聆听。种种时间的作品实属奇迹。考虑到这一点,一切在逆境中的好心人其实无须气馁。如果说他们以善抗恶常常没有什么现实优势的话,那么他们至少还可以望于一个最后亦即最大的优势:时间。日久见人心者,日久得人心也。他们必须明白,不仅中国人抗击日本侵略者需要"持久战”,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事业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持久战"的事业,从来都需要以时间积累作为制胜的筹码。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历史又是可靠的和公正的。因为各种对历史的扭曲和误读无论怎样有效,但总是面临着一定的极限,即难以完全失真和永远失真的极限。瓦釜雷鸣或指鹿为马,往往只能得逞于一地一时。一切超过失真极限的历史虚构,特别是有悖于大多数人正当利益目标的历史虚构,往往经不起时间的沉淀和淘洗。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半乐观主义地说,历史常常显得既公正又不公正:公正于大体,不一定公正于小节;公正于久远,不一定公正于短暂;公正于群类,不一定公正于个人。也许这就是历史的双重品格。这与任何概率只能显示于大数统计而无法验证于局部个别的两重性,是差不多的道理。但这有什么不好呢?站在一个千年的开始之处,我们回望身后一代代人的战争、革命、劳苦建设以及后来的种种毁誉褒贬,感慨历史之剑多少次及时劈开了人间正道,但也感慨历史之雾多少次遮蔽了人们的双眼,而且还有多少不公正的个人故事将永远深埋于历史尘埃之下,多少个基督、佛陀、老子、柏拉图、爱因斯坦作为历史的小数已被删除,永不为我相识。也许这正是历史的悲慨所在,也正是历史得以灿烂动人的前提。又一个千年已经到来,我们面对滚滚而来的无限光阴,不知道时间这一片透明的流体还将怎样改变我们的记忆和想象,不知道还会遭遇自己怎样的惊讶和醒悟。听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们等着。
我以前可能正是因为喜欢看着一类的文章,才不至于被腐化把。哈哈又夸了下自己。